在已往的一年里，恐怕没有一个术语比“内卷”更出圈的了，因为它极好方单合了疫情之下人们别无选择、在重压之下又不得不面临猛烈竞争的心态，进而指向中国社会恒久以来的痼疾。近期又爆出拼多多年轻员工“过劳死”事件，足见“内卷”之下超高强度劳动的严重结果，然而许多人似乎既苦不堪言，又以为无法挣脱这样的状态。我们究竟应该如何面临“内卷”？到底另有没有选择？如果有的话，那会是什么样的选择？▌内卷的界定要回覆这些问题，首先应当明白什么是“内卷”，它真正的焦点问题究竟在那里。“内卷”（involution）一词最初是由美国人类学家克里福德·吉尔兹提出的，他在研究爪哇岛农业社会后，于1963年出书了《农业内卷：印度尼西亚的生态变迁历程》一书，以此形貌一种“没有生长的劳动力麋集投入”。
因为他发现，这些农民祖祖辈辈以来，在小块田地里不停精耕细作，但产出即便有增长也很有限，其效果，他们的效益产出其实是递减了。这个术语随后就被广泛应用于经济史研究中，在某种水平上正好与其时“停滞的东方社会”或“亚细亚生产方式”发生共识，用以解释为何非西方社会未能自发发生现代化。生态史学者伊懋可又进一步归纳出“高水平平衡陷阱”（high level equilibrium trap）一说，强调中国、印度这样的亚洲传统社会，都面临着庞大人口对资源的庞大压力，劳动力过剩而资本短缺，与欧洲近代恰好相反，最终在原有的模式里越做越细，但却只是在一个简朴条理上的不停自我重复，而无法通过渐进增长或突变进入到更高条理。
这也是“内卷”和“匠人精神”的区别所在：虽然“匠人精神”也着重不停投入精神，但它不是简朴重复，而是在字斟句酌地追求优化；更重要的是，“匠人精神”是日本封建社会职人制度的产物，虽然它也不能退出（往往子承父业），但它却不需要面临中国这样大规模的同质化竞争，而更靠近于欧洲的行会制度，那恰恰是尽力限制劳动力自由竞争的。职人、行会可以通过垄断来获得稳定的高利润，由此制止了陷入效益递减的内卷漩涡。
在一个开放、动态的市场机制底下，资本本能地寻求效益最大化，因此，一旦内卷到了完全无利可图的时候，自会有人退出或寻求开发创新的模式。然而，传统的中国社会是一个由无数同质化的乡村组成的小农社会，每家每户都市种地、也只会种地，人们精耕细作的目的也并非寻求资本增殖，而是尽可能地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小农社会的人们很难意识到、甚至也很难明白，同质化竞争的效果，最终势必将导致自己的产物（粮食）和劳动力都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因为人们的思维就不像资本主义社会那样是市场导向的。
因此，这个词最初是与西方工业革命泛起的突变式生长相对比而言的，用以解释“为什么西方做到了，但东方没有做到”，因为“内卷”（involution）的反面即“外卷”，也就是“革命”（revolution）。是不是“内卷”，其实是从效果倒推出来的：因为没有泛起缔造性的破坏，自发实现现代化而跃入更高条理，所以再多努力也只是原地转圈。
不难看出，围绕着这个观点，原本有三个关键内在：首先是“效益”，有没有用更少的劳动力缔造更多的价值；其次是“创新”，即人们能否找到新的模式来消化过剩的劳动力，还是在原有的模式底下同质化竞争，不停加码，这又涉及到这个社会是否足够开放，能让人们有富厚多元的其它选择；最后是“生长”，即不停投入的劳动力是否带来增长、扩张和转型，由量变到质变，累积下来最终导向缔造性的厘革。▌当下的内卷当这个词被经济史学者黄宗智引入来分析传统小农经济时，它仍是一种“圈内人话语”，聚焦于经济史上的中国社会转型，然而在去年“出圈”之后，它所指向的却是人们当下所体贴的社会现实，折射出的是一种焦虑的心态：人们不停麋集投入劳动力，但却看不到挣脱这一逆境的前景，也没有退出机制。在此，当下盛行的内卷观点其实已经偏离了其最初的内在，它虽然也隐含着“没有生长的增长”这一层意思，但真正在意的却不是整个体系的效益和转型，而是身在其中的个体主观的感受：一种人人苦不堪言、每小我私家都很忙很累，但生活却没有变得更好的逆境。
由于这种逆境既是整体性的，又是多条理多角度的，势必对此也就泛起了林林总总的解读，并被宽泛地随处使用，因为人们找不出其它更好的词来形貌自己这样一种生活状态。这究竟是中国社会的新问题还是老问题？应该说，这是中国人在“用老措施解决新问题”。当社会遭遇转型的阵痛、疫情的收紧、阶级的固化、大学扩招带来的大量新劳动力涌入等种种问题时，在短时间内没有措施找到新的模式，其效果是僧多粥少，人们被迫加剧竞争来争夺有限的资源。
由于这种资源的相对稀缺性，你想要胜出，就得拼尽全力来获取一点点优势。用人类学者项飙的话说，这是一个“高度耗能的死胡同和死循环”——实际上，这相当靠近于当年所说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何挣脱这种逆境？从社会层面来说，一个组织或一个经济体，为了制止内卷，就应当研发新技术、优化流程，提升效益，同时不停勉励创新，缔造更高的价值，逐渐动员整体转型升级。
这在市场机制下，原本不是一个问题，因为效益差的组织自然会被淘汰，最终只有那些能灵活应对挑战的组织才气在不停探索、缔造中乐成胜出。从这一意义上，“内卷”现象自己就是社会机制市场化不彻底所造成的，以至于低效的组织仍能存活，而高效、创新的组织却无法仅凭这一点就获得富足的回报。
对于身处其中的个体而言，就更难了，但有一点至少是明确的：只有不停拓展、缔造新的时机，扩张现有的资源，让每小我私家都充实自主地的选择时机，他们才不至于陷入不停加码的内卷。这在中国的教育领域体现得尤为显着：如果教育是实现阶级流动的唯一途径，那么就算人人都有时机上大学，还是难免会从幼儿园就开始卷，因为北大、清华的名额始终是有限的稀缺资源。
只有允许多样的成才途径、勉励差异化竞争，才气打破这种高度一体化、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恶性竞争机制。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如今人们都在谈论“内卷”，这自己就是通往改变的第一步：至少全社会普遍意识到了这是一个“问题”。因为真正没有希望的，是那些虽然内卷、但却并不以为这有什么差池相反还以为天经地义的社会——事实上，在传统社会，这基础就不会被问题化，因为人们想不出另有其它可能。
就此而言，这或许正折射出中国社会在转型历程中进入到了临界点：一个蕴藏着庞大能动性的社会，在危机和寻求厘革的门路上，遇到了一时难以突破的瓶颈，此时，如果不能实现动态调适和市场扩张，那么人们便会本能地寻求对稀缺资源更公正的分配机制。这个问题最好的钥匙即是一个更开放的市场机制，因为只有它能兼顾效益、公正和生长——生长可以消除内卷，而消除内卷之后的中国将催生全新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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